第三十章 夜雀南飞-《赤心巡天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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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金炉香兽烟吹晚,雪枕锦衾云梦还。轻解罗衣羞为语,玉山横倒唤竹郎……”

    哎呀好唱词。

    啊不对,大半夜的唱这么高声这么香艳,有辱斯文。

    什么红袖招、海棠春、天香云阁、温玉水榭、三分香气楼……他都不熟悉。

    鲍维宏静静地看向天空,想着夜鸟南飞,明日或许有雨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不夜的临淄城,雀影在光中如游鱼一线,掠过许多街道的河流,沿着红墙攀上了太庙的黄檐。

    齐礼“左祖右社”,太庙立在皇宫左侧。

    历代帝王,于此供奉祖宗。

    风调雨顺,常常写进祭文。

    “奉天”和“护国”,是太庙里规格最高的两个陪殿。

    护国第一,祭祀的是那位“十箭摧雄城”的摧城侯。

    与之并列的灵祠,则是香火已凋的九返侯——

    自当年“张咏哭祠”后,凤仙张氏正式绝嗣。有关于这座灵祠的祭祀……“礼部专承之”。

    这其实不是一个多么特别的日子。

    但神霄世界大战方酣,各国天骄闪耀其中,为人族争势,也为自己赢得一生的名声。

    拥有非凡军事才华、本该于此大放异彩的李氏麟儿,却只能含笑于画中,一任尘来风卷,徒然让人怀缅。

    老太君今天和过去很多天一样。

    晚上仍然好好地吃了饭,吃干净一碟青菜,碗里的米饭一粒都没剩下,喝完一杯浓茶。只是在拄着拐杖离席的时候,怔然了瞬间,忽然说该祭一祭先祖了。

    事母至孝的李正书,便替母亲来这一趟。

    他当然明白,老太君想的不是祭祖之礼,而是她的乖孙。只是那份情感无处寄托,她不想说出口,不愿让晚辈担心。

    国内这两天的风波他没有太关注。

    说侍奉母亲,就是侍奉母亲,不是什么以退为进。

    他不再读书,把书都锁进箱子里。他不再练剑,亲手把佩剑折断,扫进了尘埃。

    学成文武艺……谁也不卖了。

    他不再关心世界,不聊国事,甚至不参与任何军事上的讨论。

    李正言说逐风铁骑最近如何如何,他说他知道集市上有一家的蔬菜更新鲜,明天他会起早去……娘会爱吃的。

    当代摧城侯破天荒地在桌上摔了碗,说了句“乌烟瘴气”。

    听说他还写折子,大骂鲍家的那个小子——对方疑似是白骨邪神的降世身。

    李正书不关心。

    他只是理解。理解一家之主、霸国公侯、大军统帅,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,都没有任何宣泄情绪的理由。只有在他这个大哥面前,可以有一瞬间的失控。

    弟弟和母亲,互相逞强。

    “碎碎平安。”他只是笑着说。

    但明白一万句平安也求不来真正的平安……也杀不掉田安平。

    他是该去问一问田安平,当年东海的真相。但田安平已经堕魔,大家就有了生死的理由,似乎别的也不必再问了。

    倘若龙川含冤,杀田安平没有错。倘若龙川的死确实跟田安平无关,杀田安平也没有错。那么有些事情就不用那么分明。

    天意香的味道过于浓郁,李正书从来没有喜欢过。

    但还是认真点燃了,又认真地拜了拜,插进香炉。

    张了张嘴,最后什么祷词也没说。

    无非是……“李氏先祖佑齐国”。

    他站起身。

    临淄没有什么好的,有一天母亲走了,他就去云游天下——当然中间可以去冰凰岛小住,凤尧实在是个懂事的孩子——但终点一定是魔界。

    陪祀的灵祠当然不会很宽敞,烟火缭绕尤其拥堵。

    李正书慢慢走到灵祠的门口,抬眼便看到了宋遥。

    这位名声极好的朝议大夫,刚从九返侯的灵祠里出来,正站在那边的门口。

    看起来是不期而遇。

    一个人深夜拜祠奉香已经有些奇怪,两个人撞在一块更是别扭。

    尤其一摧城,一九返,颇有些命运编织的精巧。

    李正书点了一下头,便算是已经问候,自顾往外走。

    宋遥为什么来祭祀九返侯,又为什么大晚上穿着朝服,如此隆重。

    这些他都不愿意思考。

    他吃够了聪明人的苦楚。只希望自己什么都迟钝一些。

    但宋遥却开口:“李玉郎!”

    李正书站定了。

    他回过头,看着身姿挺拔、五官明朗的宋遥,正目光炯炯地站在“九返”二字之下。

    “我记得宋大夫不是一个喜欢打趣的人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主要是他们从来没有这样亲近,可以把“玉郎”当做昵称。

    宋遥身上也沾着天意香的烟气,当然也沾着这十几年官场浮沉的风雪,他看着面前的李正书,眼神悠远。

    所谓世间少有的玉郎君,今日一身简单长衫,难掩文华气质。仍是当初冠绝临淄的好样貌,五官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,只是更深邃许多……唯独斑白的鬓角线条分明,让岁月变得如此清晰。

    是何时白的呢?

    前番见他并不如此。

    但前番是何时见的……好像也已经很久了。

    “风流倜傥的玉郎君,终也难追韶华!”宋遥轻叹。

    李正书没有心情陪他感慨,只掸了掸衣角,似以此掸走烟尘。

    “我们这个年纪,还聊什么韶华呢?”

    当年鲜衣怒马的时候,大家也别过苗头,抢过风头。如今时移事过,无论再怎么复刻当年的场景,再怎么对立,对视,乃至对峙……都不见当年的心情。

    宋遥又叹一声:“是啊,最该聊韶华的人,已经不在了。”

    “宋大夫不是这么不会聊天的人。”李正书的目光冷下来:“是不想,还是不愿?”

    宋遥苦笑起来:“就没有别的理由吗?”

    “在先祖灵祠之前,先君正庙之中,大家还是庄重一些。倘若你觉得剥他人的伤口是有趣的事情,那么我质疑你的人品。倘若你觉得刺痛我就能影响我,那么我质疑你的认知。”李正书看着这位朝议大夫:“宋遥,你是哪一种人呢?”

    “我是为你痛心,为李家痛心啊,李玉郎!”宋遥总是风轻云淡的脸,这时看起来倒情绪饱满,情真意切:“凤仙张和静海高的故事,当年龙川的朋友就很爱讲。今上恩亦无加,罚亦无加。有龙川之殇如刺在前,如今你李玉郎又奉孝弃忠,则君心何以加恩?他日李氏,岂不为今日张氏?”

    “凤仙张的衰落自有其咎,静海高的荣华也非全在枕边。旁人不清楚,宋大夫应心知。今上心思,岂决于妇人之言!”李正书面无表情:“石门李的确跟他们没什么不同……谁能不同?谁家永昌?路都是自己选的,兴衰都有前因。”

    “兴衰当然有前因后果,但兴衰也都在乾坤之中。风急天高,则倾舟覆水。风平浪静,则静海行波。”

    “无情天日,岂恤民生。寡恩国君,哪惜国臣!”

    宋遥慨然陈词,面上竟有虔色:“但你知道,我大齐自有仁君,朝野尽知慈名,早该登顶——百姓无不翘首,如期春晖也!”

    李正书站定在那里。

    他身后的摧城侯匾额,像一支悬在那里的箭。

    他已经明白今晚是多么特殊的一晚。这是一场绵延了太多年的布局,在如此残酷的棋盘前,整个齐国只有一个人有资格坐在皇帝的对面。

    这是当年伐夏之后,暂且搁置的朝争。

    一盘残局到如今。

    他看到了,他很平静。

    他说道:“当今太子的确仁德。想来陛下政数尽时,太阿相继,亦不失为一段佳话。”

    李正书虽不再朝,言及太子,只认长乐宫中!

    宋遥并不动怒,反而笑着:“今太子的确是好人选,若在太平时节,亦不失明君之格。但他晦隐太久,羽翼不丰,志气早被磨平。想超越今上,绝无可能。”

    “长乐太子城府渊深,性缓心宽,能容天下,还有高超的政治手腕,翻云覆雨,不在话下,调理阴阳,反掌观纹——但他不够能打。他从未在军略上证明自己,修行上也没有超迈前人的勇气。”

    “乱世须倚刀,争世无宁时。”

    他就此定论:“当今之时,能六合匡一者,绝非其人!”

    李正书不咸不淡地道:“若论军略,华英宫主演兵决明岛,历练九卒,早就赢得朝野认可。若论修行,她也独开道武,已见宗师气象,每一步都在超迈前人。”

    “别忘了华英宫主的兵略是谁教导,她的修行是谁指点。”

    宋遥明白在玉郎君口中不可能听到那个名字,只好自己开口:“她越优秀,青石宫里那位就越耀眼。何况他们还一母同胞,青石宫里那位是她亦师亦父的至亲——斗争本不存在,当见‘青石替紫,镇国华英’!”

    李正书眼也不抬:“宋大夫什么时候成了江湖术士?莫非治国无良策,勉为其难作谶语!”

    “今日并非要同你李玉郎鼓弄口舌,斗于言辞。”

    宋遥认真地看着李正书:“其实天海一役后,本局胜负就已定了,如今说是官子,其实已经清盘。我们只是需要一场尽量体面的仪式,来迎接新日高悬,走的都是过场。”

    “李家不用做些什么。坐住便好。”

    “护国殿里,摧城灵祠仍为第一;军权、爵名、封地,有加无减;青石宫入主紫极殿后,国相一职,虚位以待——殿下这些年一直注视着你,深知你李玉郎的本事,不忍齐失贤良,故使我请。”

    “我亦怀着十足的诚意,愿与玉郎君共事,为尊相辅弼。如师子瞻之佐闾丘!”

    “是说这些年怎么总感觉有双眼睛在看着我。”李正书摇了摇头,语气却没有那么轻巧:“居其上者,不可凌其志气。窥人私隐,岂以称贤?”

    “我对你李玉郎一向敬重,为何故意曲解我意,句句都带刺?”宋遥苦笑着道:“当年殿下坐囚,你也是在东华阁里规劝过的,说‘人言怨怼,不足为凭。太子仁德,能见于时’——”

    “是啊,能见于时!此一时,彼一时。”李正书面无表情:“事实证明我错了。”

    他并不惊诧自己在东华阁里的私下劝言,怎么一字一句被青石宫里那位知晓清楚。

    但人总是在故事最后,才后悔不曾早知。

    当年的姜无量,的确深孚众望。

    当年的坐朝太子,的确朝野称贤。

    其仁恕宽和,古今少见,文韬武略,天下罕有。父子两代明君气象,相继朝纲,寄托了多少人的理想。

    怎么就变成今天这样?

    所谓圣君圣太子,是到齐夏战争才分歧吗?还是说从根子上,他们的路,就不相同。

    “何为时?”宋遥看着油盐不进的李正书,有些恨铁不成钢:“天时已尽在青石宫!李家都走到了这一步,你也走到了这里,竟不以为今时是良时吗?”

    李正书呵然一声!

    “我必须要承认,当下确实是最好的时机。”

    “天海事败,武帝未归,天妃超脱路断,今上负伤未愈;南夏、东海各有其责,不可轻移;笃侯、博望侯领军在外,未可勤王;风华真君神霄斩刀,已无余力;转求神道超脱的天妃和拳压一世的镇国大元帅,都参与古老星穹战场,尚在钵中……”

    “诸天万界都被神霄战争牵动了心神,诸天万界都陷足其中。”

    “群星不照东土,列国无暇此顾。”

    “齐国镇东海、定南夏,疆域极其广大,力量也非常分散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又大举征伐神霄,的确是国都最空虚的时候,其空虚程度前所未有!”

    李正书看着宋遥,他的眼神是失望的:“可选择在当下出手……青石宫又何以称‘仁’?”

    他波澜不惊了许久,唯独此刻显出情绪:“前线正在打仗,无数国人为人族奋战生死,前线是关乎现世命运的种族战争——而你们!在后方掀起叛乱!”

    “李玉郎!你以为这是叛乱吗?”

    宋遥脸上的表情,几乎是愤慨的:“圣太子当年举朝有力,天下归心,足能与今上分庭抗礼,这是大家都公认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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