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章 夜雀南飞-《赤心巡天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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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华阁外灯光灿亮,身形高大的霍燕山静伫光里,似披雪望天。
夜幕太重,星穹为钵所隔。
他感觉自己也是一个行钵者,拾取着宫廷内外的缘分,而天子是他唯一的布施人。
韩令荣升,已去负责打更人了。而他今夜的失分,不知还要多久才能挽回。
在某个瞬间,他心有所感,视线落在二重宫门——
阴影是被掀起的垂帘,丘吉那过于温和的五官,在夜海中浮出水面。
“丘公公!”
霍燕山的声音略略抬起,当然脸上还是带笑:“有事?”
守在天子近前,随时等候并传达皇帝的意志,是内官之首才有的福分。
他有事出宫去了,才轮到随堂太监。
而秉笔太监的优势,在于能为天子拟诏,也常常在外宣旨,传达皇帝的意见。
总得来说,秉笔于外,随堂于内。
随堂、秉笔十六位太监,再加上他这个掌印大太监,构成内官权力体系里的最上层。
在这个权力体系中,越靠近皇帝身边,权柄越重。
有时候大家斗生斗死,不过是为了在皇帝面前露一次脸。
霍燕山心中是有不满的。
他今夜在君前失分,就因为丘吉一句“朔方伯久置庭府,心有怨怼!”
常年随侍天子,亲见姜望和皇帝是怎样相处,他自然明白天子心中偏向于谁,他的站位也是坚定不移的。
而作为天子家仆,事事以上为先,他必须要对朔方伯的怨怼表达出态度——相对于“不懂事”来说,“不够忠诚”才是更大的问题。
所以丘吉那句私告一出口,他今夜的失分就成为必然。
若以此为结果倒推……丘吉的提醒果真是善意吗?
宫内之争,全在圣心。往往刀不见血,却杀人无形。
一旦被掀翻了,再想爬起来,可是难如登天。
迎着霍燕山的审视,丘吉并不说话。只是伸着懒腰,微笑着走出门洞。
往常落地无声,今日却足音清脆。
随着他的懒腰而举起的玉如意,贝叶般的钩头染着殷红!
霍燕山顷刻脊生凉意,意识到此时与往时任何一刻都不同。
他往丘吉身后看,门洞森森,如无底之海,吞没了一切光线。
本该在那里值守的宫卫,一个都不见。
“不必看了。”
丘吉微笑着说:“该解决的我都已经解决——霍公公应当明白,在顶层的叙事里,他们什么都不决定。”
霍燕山这时候才惊觉——
今夜的大齐宫城,未免太过安静。
除了某些被天威笼罩的时刻,他从未在大齐帝国的皇宫里感受过危险。也从来没有想到,在这明君当朝,圣治时代,竟有宫廷之变!
一时心中的念头实在跳脱。
他压根想不明白,这危险能够从何而来?
以至于看到丘吉此刻的笑,念及前一刻走进东华阁里的朔方伯,他竟有脱口而出的惊悚——
“荡魔天君杀过来了?!”
倘若天子决定庇护鲍玄镜,以那位荡魔天君恩仇必报的性格,以其人和白骨尊神的血海深仇,他有没有可能直接杀进临淄来呢?
而丘吉一向与之交好……有没有可能为其先驱,为之开宫门?
他明白这想法很荒谬,可除了这个他实在想不到别的危险。
当今天下,还有谁有这个本事?
除了大闹天京城的姜望,还有谁有这个胆量?
难得看到霍燕山的紧张,丘吉哑然失笑:“姜……那位吗?”
往前他从未展现过多么了不起的修为,至少是及不上已然洞真的霍燕山。
然而此刻随意一言,即见因果交错,在他眼中荡漾成实质的波澜!
甚而于他身前,交织出清晰的幻景——
「背景是小城一般的国库。
主角是尚还有些青涩的姜青羊,和如今日一般慈面带笑的随堂太监丘吉。
那时候的姜青羊眉清目秀,眼神清亮,正处在年少得意、对未来满怀信心的阶段,却又压着沉甸甸的往事,沉稳笃行。
幻景中他正诚恳地道谢:“今日之事,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公公!”
那时候的丘吉只是温和地笑:“就当结个善缘。”」
霍燕山还要再看后面的故事。
丘吉举着的玉如意轻轻一敲,便敲碎这幻景。
他摇头咋舌:“那位已经强成了这个样子?一旦言及念及,我竟然连和他曾有过的因果交集都不能掩盖,动辄外彰于神通?”
说起来与姜望相识,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。
那时候他带着国库的钥匙,奉命去术库帮姜望领赏。那时候的姜望还在内府境……他主动推荐了旧旸皇室的《乾阳之瞳》,就此成为一段交情的开端。
他叹息:“细想来,时流如渔鼓,岁穷又三更!”
霍燕山的脸色十分难看。
尤其在听到幻景之中,当年丘吉对姜望的那句道别语后。
“善缘”一词,最早源出于佛门。
虽然早已是常用的词语,毕竟齐国抑佛,天子一向对佛不喜。丘吉作为天子身边人,又怎会措辞如此不小心?
除非……
“枯荣院?”他看着丘吉,一字一顿,开口极重,落到具体的字上却很轻,仿佛提及莫大的禁忌!
这三个字也的确是齐国的“不可言”。
丘吉将玉如意敲在手上,发出‘啪’的一声响,以为抚掌:“见微知着,不愧是霍公公!要不这内廷良宦如云,怎么是您登顶这内官之首呢?”
“公公既是明眼之人。”
他又抬手指着浓如墨染的天空:“你看这紫微不照,日月不悬,岂非明主暗室,变革之象?”
霍燕山身形僵直。
些许宫斗心思,在这骤然掀开的大潮前,根本碎如浮萍!
以此时思前时,才发现自己太小家子气,拘泥于蜗角之中,对丘吉的揣测何等浅薄。
丘吉要的,不是他霍燕山在天子面前失分。
这位丘公公,压根没想过在当今皇帝面前争宠,因为他所效忠的,另有其人。
他要的就是鲍玄镜在宫外的那一阵等待。
让这般冷落,作为最后的砝码,加速倾斜鲍玄镜心中的天平。
从而让东华阁里的面圣,有血溅五步的可能。
而他无意之中成了帮凶!
诚然天子神威无上,白骨尊神也曾是幽冥超脱,青石宫里那位,更是显赫了整个元凤之政。
诚然是丘吉有心算无心,亦是他自己的不谨慎。
设想若是韩令在此,会犯这样的错误吗?
霍燕山连连勾动暗令,却未惊动任何一个人。
整个东华阁宫域,都已陷入绝对的死寂。
是来自大神通者的掌控,还是在自己未曾惊觉的情况下,宫中变节者众?
“我见明主在暖阁,未见明主在暗室。”
“古往今来称名圣君,无有胜于紫极殿里坐朝者。泱泱大齐,雄魁东土,是他事功!”
霍燕山将身前横,浑如铁塔一般,拦在了殿门之前:“未知你所言明主,竟是何人?”
他声若雷霆,在广场上翻滚,却怎么也冲不破这个浓重的夜晚……始终在殿前打转。
“日上中天,不免盛极而衰。长夜漫漫,岂不见朗月横空?”
丘吉仍是笑着:“紫极殿里固然是圣主,但御极七十九年,已进无可进,恋栈不去,徒损天下矣!紫天当死,青天当立,吾当北面而事青石宫,顺天应时!”
“大齐正朔,在天子一言。君不言退,谁堪其位?”霍燕山面涨紫气,腾身而起,势如苍鹰搏兔:“名不正则言不顺,理不直而道不成……吾虽奴婢,斥之为‘逆’!”
一声“逆”字如惊鼓,在这长夜反复的轰隆。
丘吉终于不再微笑,手里的玉如意轻轻一摆,拂皱了夜色万里。另一只手张开五指,遥对当下的内官之首,往前一推——
就如蛛网之上按蚊虫。
只这一下,战斗就已结束。
霍燕山整个人都被吊起来,一身紫气被轰散,手脚大张,虚悬空中。
“君虽君,臣虽臣,没有人永远做对事。愚忠愚孝皆不可取,父谬子纠,君错臣改,这才是最大的道理。”
丘吉抬眼看着他:“霍公公掌印多年,宫里多少还有用得着您的地方——咱代表青石宫,再给您一次机会。”
霍燕山被按在空中,已经显得干瘪,再不似旧时威风。却毫无表情地与丘吉对视,嘴里只吐出四个字:“乱臣贼子!”
丘吉遂不言语,只合指握拳。
但见密密麻麻的黑色的因果之线,从霍燕山七窍窜游而出,交错在他身外,一霎合拢——如同缚茧。
……
……
第一道宫门和第二道宫门之间,亦是一片无遮的广场,此刻载光如池。
小小的麻雀在广场上方飞过,投下的阴影,便是今夜的横波。
鲍维宏站在朔方伯的轿子旁边,也不计较身份,和轿夫们杵在一起。
威武的宫卫全甲肃立宫门。
幽幽的门洞和紧闭的铜门,他明白门后是他永远走不进去的深宫。
但相较于第一道宫门之外的芸芸众生,他又离权力中枢很近。
这个世界是围绕着皇帝转的。
漩涡中心的人,掌握整个帝国的命运。
鲍玄镜能到这里来,有深夜奏对的机会,这是不是一种态度呢?应该可以得到天子的支持吧?
鲍维宏抱臂倚轿,有些不安的想着。
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,为何在鲍府之中,鲍玄镜说他什么都不懂。
丘吉和鲍玄镜就在他面前谈妥了交易,而他从始至终没有听懂一句弦外音。
在某一个时刻,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响动。但肃立的宫卫令他明白,都是错觉。
风月场里的莺歌之声,飞得很远。
他站在这里,竟然也听得见。
那歌声隐隐,唱的是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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